“每年的花火大会都要一起去看,”这是幼时他们无声的约定。直到那年,她毫无征兆地与这个约定一同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从此再无音迹。

数年后,他在陌生的城市遇到了一名陌生的失明少女。却不知从那时起,迟到的真相已悄然来到了他面前……

“是淡黄色的哦。”萤微笑着轻轻将那朵花摘下,斜斜地别在头发上,哼着轻快的调调,悠然转了一圈。

“怎么样,好看吗?”她望着我。

“唔。”灯光下,萤裹着一层浅浅的光晕,好像翩翩起舞的天使。

“唔?”

“很合适。”我这样说道。

她满意地转过身,继续哼着歌,走出了路灯的怀抱。于是,萤和她头顶的那朵小花一道失去了灯光那昏黄的光泽,只成了月光下和夜色并无二致的小小剪影。

“告诉你个秘密。”萤说。

“在夜晚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忘记自己本来的色彩。跟着,会变成和靠近她的光一样的颜色呢。真是冒失鬼。”

 

一、在西岸

一觉醒来天色还是朦胧的,即使太阳还没全然升起,东面大半边天空已经亮起了光。就像有个粗心的家伙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大片的白色毫无节制的在天边蔓延开来。宁静而又让人心安的白。

十一月份,天气已有些微凉。每一丝流入鼻腔的空气都带着薄荷的味道。我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让这些新生的气息驱散昨晚的梦在心中留下的混杂的不安。今年,是我来到西岸开始大学生活的第一年。而在入学那天,因为学校旁的宿舍不够,新的宿舍楼仍未完工,于是这栋名为“桥南”的公寓楼也便成了我的临时学生宿舍。虽说这里离西岸大学有一段距离,早上搭公交上学的话也就15分钟的样子,算不上久。我发现自己意外的喜欢桥南的生活。

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按学校宿舍的规格算,我那个大概是一个“两人宿舍”。从某些意义上说,这个本来就显得有些宽敞的房间更像是我的“单间”,要不是哪天醒来发现对面床诡异的多了个人,我差点就忘了我的“另一个舍友”了。他据说已经在这住了很长时间了。但我估计他在这间屋子里呆的时间和新来的我比不会相差多少。算上我刚来时他带我熟悉环境那会,两个月以来我只见过他不过十多面。他似乎有什么“特殊的使命”等着他去完成,以至于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他是个戴着粗框眼镜的家伙,比我年长一些,做事都是轻手轻脚的,也难怪我没注意到他半夜是几时溜回来的。本来他是给我说过他的名字的,但是因为不常用到的缘故,渐渐我也不太记得清楚了,干脆私底下直截了当的称其为“神游大师”。

比起我对他的名字的漫不经心,神游大师对我名字倒是挺感兴趣。“嗯?祎夕?”他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名字能引起什么好笑的歧义。“怎么写来着?”我把学生卡递给他。“祎,夕,”他逐字念道,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我的学生卡。“啊,没什么,”他笑着揉了揉鼻子,“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一位——老朋友。”

宇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那么多年之后在大学校园这种地方再会,大家都吃惊得很。晚上的时候干脆在学校的饭堂为两人的重逢小小的庆祝了一番。聊的话题也没啥特别的,大多也是叙叙旧,聊聊家乡的事,或是这几年的生活之类的。当然我也顺道说了说我“临时宿舍”的事,还有我那位“神游”舍友。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甚至发出羡慕的赞叹,表示以后一定抽时间前来“观摩”。因为他还有其他安排,不到七点的光景便匆匆交换了联系方式、道了别。而我没什么活动,漫无目的地到处逛了逛,终于决定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不知为何,今天,心里某处忽然又有种对夜晚的抗拒。

路灯的光亮在车厢内一阵又一阵的闪过,像淡黄的月光在漆黑的潮水上涌动。我失神地望着窗外,看着这个华灯初上的城市用霓虹灯照不到之处的静谧悄然将这个车厢内的一切一点点的淹没。

一阵窒息感笼罩全身。我站起来摁响了停车铃。

“欸,祎夕,在这里下车啊?”旁边有人望着我,是一位桥南的朋友。我对他笑笑,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来敷衍。

提前了两个站。待到被街头的晚风冷静下来后,忽地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那么莫名其妙。但打心里承认:不知又从何时开始,夜晚寂静的禁锢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前方,街灯在这人影稀疏的地方一片连着一片地勾勒着路的模样,城市的夜到了这个地方有些静得出奇了。恍惚中觉得,街灯和我是两个被城市的夜遗忘了的生灵。十一月夜晚的风,像刀片一样搜刮着我皮肤的神经,一种久违的恐惧在全身蔓延开来。我的身体不禁瑟瑟发抖。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麻木的神经流过一丝温润的电流。也只可能是安魂铃,才能带给人这般的心安。鬼使神差般,我放慢了脚步。

又是一阵铃铛的声响。比刚才的分明清晰了许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出逃的家猫吗?”我心里咕哝着,忍不住扭头追寻声音的来源。

“嘿,”是一把女声,恍如刚刚那铃儿一样动听,“你知道夜晚的秘密吗?”

我呆住了。

 

二、偶遇

“烟花好漂亮啊,有看到吗?”我对着话筒那边的寂静喊着,身边是喧吵的人群。

“嗯。”手机另一头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滴水没入惊涛。

“你在哪?我找不到你。”

“我……不太舒服。没去。真不好意思。”我极力把手机听筒塞进耳朵,才勉强捕捉到这几个词。

心头紧了一下。

“我在电视上见到了,”听筒又震了一下,“很漂亮。很开心。”

“你在家吗?我去看你吧。”

“不用,我吃过药了,睡一下就好。玩得开心。”

周围的人们欢呼起来。

“嘿,”萤说,“新年快乐!”

四周是欢腾的海洋,是光和火的狂欢,是声与色彩交织成的,花的世界。

“新年快乐!”


“萤?是萤吗?”当我的声带发出这样的声响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什么萤?”伴着铃铛的声音夹了一些调皮,“如果是说萤火虫的话,我好像没碰到过……苍蝇的话倒是不少。”

理智告诉我,面前的女生不是,也不可能是她。但是在路灯的光亮下看,两人的确有几分相像。及肩的黑发,暗红色的发卡,粉色大衣下裹着深蓝色的牛仔吊带裙……

“黑夜的精灵。”我脑海中莫名冒出这样的词。

接着,我看到了她手靠着的,那根一头系着两个银白色铃铛的盲杖。

“她是盲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想象,那双低垂的眼帘下的大眼睛,竟收不到一丝周遭发出的光亮。

“不好意思,那个……我们认识吗?”比起这个女生的出现,让我更吃惊的倒是之前她说出的那番话。

“应该不认识,”她用指尖挠了挠头,“车上见过。是叫……祎夕是吧?”

即使是看不见东西,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妨碍她的好奇心。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公交上的情景,是坐在面对后门的位置那个女生吗?仅凭好友的一句寒暄就记住了我的名字?如果换做平时,我大概直接在心里骂一句“疯子”,应付几句也便置之不理了。但是在当下,我对面前这名女生充满了……在更大的程度上——好奇。

“是啊——那你是……”

“曼。”

那女生稍稍在前面的位置走着,手中的拐杖不时敲敲地面探路,绑在拐杖上的铃铛随之发出好听的声响。她的步调并不慢。我在左侧跟着。

“唔,”她突然说道,“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一个人走夜路不怕碰到坏人吗?”

莫名的喜感。

“那你呢?你不怕吗……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忍不住跟着一块笑了。“你不像……因为坏人刚刚在车上那时,是没有朋友的。”

好奇怪的逻辑。

“我的家就在前面。安苑,”她说,“你是哪的?

“我宿舍在桥南。前面的前面。”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生怕她又会问我提前下车的问题,于是立马在捣鼓着该用什么借口。

“嗯?宿舍?”她回过头来,“是在上学吗?中学还是大学?”

我愣了一愣。

“啊?大学呢,西岸大学。”

“能上学真好,”她笑了笑,“了不起的学校呢。能跟我说说学校里的事吗?”

我看着她,一大堆的问号在脑海里涌了出来:她没上学吗?那她平时的生活是怎样的?这是一个带着怎样的故事的女生?

“欸,曼妹!回来啦?”一个中年女人在前面招呼,大概是她母亲。咦?安苑到了么?我四处望了望,才发现右侧一栋外墙被刷成白色的居民楼,十分显眼。

“嗯,回来啦,”她声音里夹着愉快。说罢,她稍稍把头转向我这边:“好啦,我家到了。见到你真开心。”

“我也是”,我向她挥挥手——虽然她看不见,“再见。”

她俩牵着手走进了那栋大楼,铃声随着大门关闭戛然而止。我回过神,准备接着向前走。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到桥南的楼顶,只要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大门旁的公交车站引起了我的注意。

“文德站旁边是……安苑?”

灯光将站牌染成了醉人的淡黄。刚才发生的一切,此刻,显得是如此亦真亦幻。

“叫做曼吗?”我下意识又回过头看了看那栋零星亮着灯火的居民楼,“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生?”

 

三、我和萤的故事

大概是那时两家挨得特别近的缘故,我和萤在很小的时候便在一起玩了。似乎是因为某种原因,萤从小身体便很弱,家里对她也很是爱惜,很多力气活都没敢让她来做。于是觉得她总是有空得很,每次还没等我出去找人玩,她就已经站在我窗前了。

和萤相比,我的个性稍显孤僻。印象中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我就染上了“黑暗恐惧症”,俗称“怕黑”。在一个人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这和我的名字真是个有趣的反差——夜晚在我的眼中真的一点也不“美好”。萤很快就知道了。

记忆中有一天,我午睡醒来,天已经暗下去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后来才知道,那天下午的时候爸妈窜门去了,看我睡得挺香,也不忍把我叫醒。谁知这一坐便忘了时间,直到很晚才赶得回来。讽刺的是,家里跳了闸,灯啊什么有光亮的东西都打不开了。家,顿然变成了一个漆黑的世界。

我真是怕到要命。

我在床上缩成了一团,感觉自己置身在黑夜的海洋之中。黑暗中一丝丝小动静——哪怕是风吹动厨房悬挂的厨具所发出的碰撞声,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钳住我的喉咙。黑暗如潮水漫涨,没过我的身体,我不能呼吸。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大声,一发不可收拾。

“祎夕,祎夕?”隐约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名字。毋庸置疑,是萤。

我们两家的厨房是互相对着的。我一手抹着眼泪和鼻涕,一手摸着黑,连走带爬的来到厨房。不锈钢防盗窗的对面,是从萤家的厨房发出的令人炫目的光。萤趴在防盗窗的网架上,学着打电话的方式一遍遍地喊着:“喂,喂?祎夕在家吗?”我努力止住眼泪,带着哭腔回应:“喂?我是祎夕,祎夕在家。是萤吗?”

“祎夕,祎夕。我是萤啊,”她兴奋起来,“不要哭,不要怕。我们家那么亮,你看着就不会害怕了。”

傻丫头,自己把整间屋子的灯都开了。

她家里人也不在吗?

“祎夕没有哭。”我又用手抹了抹脸。不能让一个女孩子看到我这幅丑样。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聊得还挺欢。直到门外有了动静,是爸妈回来了。

“再见,我要挂电话了。”我说。

“祎夕再见。”她愉快地说。

似乎是从那以后,每次萤家里带她出去玩时,她大多会叫上我,特别是晚上。每年家乡的新年焰火晚会更不会是例外。这好像也成了一个无形的约定,焰火晚会年年有,这个约定也从未改变。多亏了她的执着,我孤僻的性格大大改观,黑暗恐惧症也好了起来。

纵使两家的关系很好,平时聚会也会有意无意地开玩笑般把俩人撮合一下——甚至很容易会让人猜测在我们未出世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干过类似“指腹为婚”之类的事。但是可以说,“爱情”却更像是我们俩关系中的“第三者”,仿佛冥冥之中两人便约好了不去谈与之相关的事一般。

萤从小就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一样。在当男女同学间开始有了朦胧的情愫时,她的追求者便从未间断过。她不时也会跟我说起这些懵懂的情感所引起的烦心事,虽说我也不懂,但俩人这么聊着,也会觉得心安许多。

用现在的话来说,萤大概是我的偶像。她是一只在夜空中飞舞的萤火虫,有她光亮照到的地方,都是让人神往的平和的夜。

后来,萤搬家了,我也搬家了,我们住到了家乡不同的角落。而上学也在不同的班。再后来,我们到了不同的学校念书,联系也少了许多。但每年焰火晚会的约定,却从未断过。

直到三年前那次焰火晚会,她失约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的萤火虫消失了。

 

四、重逢

到了十二月以后,天气渐渐转冷,人们的行动也变得慵懒起来。本来就偏僻的桥南,人迹也愈加稀少了。倒是神游大师那家伙的行踪变得更加飘忽不定,以前一个月还能见到四五次,现在能见到他已经成了稀罕事。而阳台上不时出现的新晾晒的衣服在用无声的语言告诉我“他回来过”。估计即使回来,也是大半夜了。他究竟干什么去了?每次问起,他都是闭口不谈的。但还是要下决心:下次逮到他,至少要问到个大概。毕竟,有个“神秘”的舍友,也不全然是件好事。

至于大学的生活,值得提起的其实不多。学习依旧是每天的主旋律,而图书馆也成了校园里我最为钟爱的地方。不时的社团活动,为平日单调的校园生活增色了些许。要说的大概也仅此而已。庆幸的是,独立的宿舍并没有在我的人际交往中形成什么隔阂。虽说平时玩得更多的是桥南的那些人,但是在班里也有不少“好哥们儿”。而因为好奇对方的宿舍生活,平时聊天的话题也大多围绕着这块来。听宇泽说,他进了学生会当干事。因为工作的缘故,他很少有周末能抽出身来,参观桥南这件事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推迟。即使这样,他还是表示,有空一定去,决不食言。

一个星期的大多时候,我都会在图书馆看书看到很晚,将近闭馆才动身回桥南。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自从那个梦一般的十一月的夜晚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曼。但心里某些分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却在告诉我,自己对她还很在意。于是在一个星期六早上,我去了趟安苑。

那天天气很好。在持续了几天的阴冷天后,太阳终于肯露脸了。大地被烘晒得暖暖的。一路上望去,每家门前都是晾晒的棉被和衣物,很是壮观。大街上也终于能看到人群了,是趁着好天气出来晒太阳、活动筋骨的吗。

刚下车,就听到了矮墙对面院子里孩子们的嬉笑声。我绕到大门的地方,看到在居民楼前这小小的空地上,一群孩子围着几个大人憨憨地边笑边跑,似乎是在玩着什么游戏。

在空地旁,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黄色毛衣的曼戴着一顶粉白的毛线帽。她闭着眼睛,放松地坐在石凳上,面带微笑地听着孩子们与大人嬉闹。像一只在小憩的猫,安静地接受着阳光的恩赐。

我站在那看着,不忍心去打搅这幅美好的画。

那些大人中,有一个人认出了我。“是来找曼妹吗?”她笑着招呼我。

是那天晚上来接曼的中年妇女。

我不大自然地点了点头。

曼收敛了笑意,下意识地拿起旁边的拐杖,站起身来——“谁?”

那位妇女走过去,一手扶着曼,一手指了指我,笑着跟她说了点什么。曼脸上的神色轻松了许多。“是……祎夕吗?”曼在搀扶下向我走来。“我自己来就好,”她小声向那扶着她的人示意。“嗯,对,”当她说出我的名字时,我有些欣喜,“桥南离这挺近的。今天有空,所以我就来……看你了。”

我今天说话竟有些不利索。应该是前几天天气太冷,舌头被冻着了。

“不如今天我带你出去玩吧。”她兴奋地说道。

我总觉得她说话的人称老爱颠倒。

“当然——”

我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那位妇女。她慈祥地望着我,向我做了“注意安全”的口型。我摆出“ok ”的手势,又回过头来看着曼。

“没问题!”

 

五、外出

曼一脸的愉悦。她闭着眼,用那个绑着铃铛的盲杖探着路。像个刚出生的婴孩,好奇地摸索着这个世界。

我看着她这种走路的样子,倒觉得是种享受。

“你想去哪?”她问。

我看了看街边的路牌。

“去逛街吧。”我说。

“好哦。”她爽快地答应了。

周末的步行街本来就很热闹,加上今天又是好不容易的大晴天,逛街的人更是多得很。我看了看身边的曼,开始想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过来。”她说。

曼将盲杖上那两个银白色铃铛解下来,递了给我。

“给你,”她说,“我认得铃铛的声音。人太多了,把你弄丢了怎么办。”

我哭笑不得。

看来再担心她的“脆弱”是多余的。这个看不见世界的女生,心底里有着渴望和正常人平起平坐的强大自尊。

我轻轻收下了她的善意,把铃铛绑在背包的肩带上。

就这样,我们走过了一摞摞的服装店、精品店、零食店……虽说没相中什么,但是她倒是把人家摆出来卖的都细细摸过了一趟,着实是过了一把“手瘾”。

小吃反而尝了很多,甚至直接把午饭的工夫都省了。我不禁怀疑她究竟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好像只要是“听上去蛮好吃”的,曼都是那句——“老板,那个来一份”。乐得那个小吃店的老板都快要把她认作自己的干女儿了,临走还不停在那说“姑娘,下次再来啊,我请你!”

走出步行街已经是午后了,我们开始计划下一站要去哪里。

“这次轮到我了,”曼说,“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我跟着她坐上开往城郊的快速巴士。巴士离开商业区,穿过一大片树林,往城北的山上开去。四周变得一片静谧,与刚才喧闹的步行街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稀疏的人影,间杂出现的鸟鸣,透着繁茂的荫蔽洒下的柔和的阳光……这座城市里竟藏着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我诧异极了。

我们在半山腰的地方下了车,改走登山道上山。曼的行进速度其实与常人无异,在爬楼梯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完全不必故意放慢脚步来迁就。曼一声不吭地走着,我也无语地在后面跟着,系在背包上的铃铛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话说,”我忍不住说话了,“这个铃铛有什么作用?是像宠物猫啊狗啊那种,怕你跟丢了的吗?”

是为了引出话题而用的激将法。

“当然不是——或者,在今天之前不是,”她狡黠地笑了,“它是为了提醒一些没带眼睛的人:‘喂喂喂,这里有人呐,不要撞过来。’有些人虽然长着眼睛,却不好好去用,连瞎子都不如。”

“那不是有专门的路吗——我是说盲……盲道。”我在下意识避免说到那个字。

“这里的盲道啊,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只会让残疾人更残疾而已,”曼微微一笑,“自己的手、拐杖和铃铛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东西。”

又只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和铃铛声了。

“喏,到了。”曼摸了摸身边的石凳,兴奋地说。

我一抬头,不经意间便把整个西岸市尽收眼底。

淡淡的晚霞下,数不清的车和人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不停歇地流淌着。在这里看来,每个人只是那川流中不起眼的一滴而已,他们是那样迅速地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一闪而过。但即使看不清面容,却仍能强烈地感知着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在为了各自的生活,努力而拼命地活着。生命的渺小和独特,在此刻展露无遗。

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以前,在我不开心的时候,爸爸都会带我到这来,坐在这个石凳上,看这个城市,看太阳下山,然后他会跟我说:‘看呐,其他人那么努力地拼搏着,他们遇到的问题肯定会比你多得多,大得多,但他们都坚持下来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曼轻轻的说着。

“可是失明以后,我就再没敢来这里了。一直觉得,我都看不见东西了,这个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人和事,他们的生活,他们怎么努力怎么拼搏,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曼坐在石凳上,闭着眼,静默了许久。

“才发现,即使我看不见,但我还是能闻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参在空气里的那种凉凉的甜甜的雨露味。还是可以听到,山底下那些人像蚂蚁一样窸窸窣窣地说着话,那些车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开往四面八方……”

“真可爱啊,生命,”她睁开眼,惨淡地笑了笑,“真好……”

曼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泪水像雨注一样打在毛衣上。我吓了一跳,慌忙地从背包里拿出纸巾给她擦,没想到她顺势一把抓着我的手臂,紧紧地抓着,只在那哭啊,哭啊……

全世界的雨今夜仿佛都落到了西岸的山上。

不忍去猜测,曼失明之后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知道此刻,我是被这个坚强的女生如此深深地信任着。

 

六、曼的过去

平时沾枕就睡的我,今晚却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一遍遍的在我眼前重现。脑中有一幅零散的拼图,一只无形的手把碎片慢慢拼凑,我却始终看不清那破碎的记忆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在回家的路上,曼再也没吭过一声。自下山以来,她的眼睛始终都是闭着的。即使泪已经擦干,眼却依然红肿,她不想让人看见。

沉默成了我们俩之间唯一的语言。

曼的手机响了。

她按了接听后,只轻轻说了句“现在回来了”。大概是那位妇人打来的。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一见面,那妇人就热情地询问。曼微笑地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是闭着。“嗯,今天去了逛街,还爬了山。”我说。“爬城北那座山吗?”妇人睁大眼睛望着我,又看着曼。曼又点了点头。“真不可思议。”她看着我,满脸惊奇。

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我们道了别。妇人陪着曼走进居民楼的门,我转身准备离开。

“孩子,在这等等好么。”

是那妇人的声音。她示意我等候片刻,一边把曼送了上楼。

过了一段时间,铁门开了。妇人提着满满一袋东西走了过来。

“真不知怎么感谢你,帮了曼妹那么多,辛苦了,”她说着,把那袋东西往我手里塞。我意识到那是一整袋的水果,“一些小心意,孩子你就收下吧。”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摆着手推脱——“没事的,您太客气了,这个我不能拿。”

她怔了怔,却又开口了:“那个……不好意思,一直没自我介绍。我是曼的姑母。从曼她们家出事之后,她就一直住我这了。”

“出事?”我吃惊。

“曼——她没跟你提过?”妇人有些惊讶,“她们家出了场车祸,12年初的时候。那天雨大得很,有辆搅拌车失了控,就那样撞了过去……这孩子抢救了两天,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命。可惜她的父母亲……”妇人摇了摇头。

“12年初……也就是,三年前?”我自言自语着,某些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虽然是抢救过来了,但眼睛却看不见了,”她叹气道,“医院那边劝了很久,她才肯配合做些康复训练。虽说是能自己生活了,却始终不肯在白天出门,怕碰到认识的人,怕被别人嘲笑……每天醒来就对着窗子发呆,既不哭也不闹。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我们一直都怕她挺不过来。”

“但知道么,孩子?”她看着我,“自从你那天晚上送她回来以后,她简直就像变了个人。

“第二天早上,她一早就穿好衣服,走出房间跟我们吃早餐。而且还跟我们聊天,不时也能看到笑容……我真的惊喜得不得了!今天居然还去爬山了!”她越说越激动,不得不停下来缓缓神。

“孩子,你真的——真的,是个奇迹,”她把袋子塞到我手中,“就请你收下吧。”

她是在跟我说话吗?我硬是没转过弯来——那天晚上不是曼自己过来跟我搭话的吗?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帮过她什么。

手腕和心脏都被某些沉坠的东西拉扯着。脸一侧的神经发出阵阵的胀痛感。我的头有些眩晕,语无伦次地作了别,转身往回走。

躺在我房间的小床上,纵使一天下来已经非常疲倦了,我却毫无睡意。一想起她姑母的那堆话和今天发生的事,我的头就有点发晕。


“你知道夜晚的秘密吗?”

“到了晚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忘记自己本来的色彩。于是会染上和靠近她的光一样的颜色呢。”

“真是冒失鬼。”

我在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

 

七、约定

冬至很快就要到了,因为临近考试,学业变得繁重起来,没法赶回家乡跟家里人一起过了。虽然妈妈在电话里说了没有关系,但心里不免还是感到有些遗憾。

这几天也发生了一些事。大概是期末的关系,社团的活动少了许多,宇泽到底是有时间来参观桥南了。没想到他这一逛,对这里却开始无比向往起来,还反复询问要怎样才能搬过来住。我摇摇头,无奈地告诉他:因为学校的新宿舍已经投入使用,我很快也要搬回学校去住了,他的桥南梦可能很难实现咯。即便如此,隔壁房的朋友还是邀请他参加桥南的冬至聚会,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还有那个神游大师,这几天他干脆连影都看不到了。但在电话里头他表示:冬至一定回来,不然对不住桥南的乡亲父老。

一切大概都变得明朗起来了。

放学时,我在车站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一辆公交进站,那名穿着淡粉色大衣的少女在向旁人询问来车的线路。

“嘿,好久不见,”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曼的肩膀,“我是……”

没等我说完,她就认出我了:“好久不见——铃铛先生。”

背包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啊呀,那晚居然忘了把这她所最珍贵的东西还给她了。竟不知不觉习惯了这个小东西的存在,以致几天来一点也没有发觉。

我满脸歉意地解下铃铛,伸手递给她:“对不起啊,铃铛……忘了还你。”

“客气什么,”她并没有要收回的意思,“送你啦,我已经不用它来陪我了——再说,这样我不就一下能认出你了?”

我无奈地笑笑,把铃铛放进口袋。

“你这是要去哪?”我问。

“回家呀。我现在报了个培训班,学盲文。”她兴奋地说。

我忽然想起那晚她姑母的话——但不管怎样,还是打心底为她的进步而高兴。

我注意到了她额头有一块红肿。

“你额头怎么了?”

“啊……今天上课捡东西的时候磕桌角了。没事……”她边说着,边急忙用手去拨头发,直到把伤盖住为止。

“要小心啊,回去记得用药揉一下。”有什么在掐着心口。

“是哦。”

又一辆公交靠站,刺耳的刹车声如十二月的风一般刮去了她的声音。

“车来了没?”她问,“回去的。”

“还没。”我扭过头去看那车,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她的面孔上。

我看见了一张极其宁静的脸。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望着车与楼房之外的某处。但此刻双眸里却全然看不到任何迷茫的神色,透着的,却是一份祥和的坦然。曼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扬。傍晚西斜的太阳光将她脸上极其细微的毛发一根根染成金黄色——本以为只有在经过一串后期处理的时尚杂志封面,才能够目睹这般动人的侧脸。

“唔,”她笑了,“快说点什么,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沉默啦。”

“噢……”我回过神,“对喔,话说冬至那天我们桥南有个派对,你有兴趣要过来吗?”

“冬至我们家要一起吃饭哦……不过我吃完饭可以去。”

“好!那到时你给电话我,我去接你吧。”

“好哦,”她愉快地说,“说起冬至派对,在新年前那晚西岸有焰火晚会喔。我知道在那座山上看烟花会超壮观。”

“你要去看?”我惊奇。

“是啊!听到那嘣嘣嘣的声音,整个人真的会很激动,”她的激动已经溢于言表,“你去不去?”

焰火晚会……吗?

“当然。”

 

八、冬至

明天就是冬至了,来这个城市前我从未想过这个节日能弄得像圣诞节一样年轻。直到深夜,派对的各种游戏节目还在紧张地准备着。一回到房间,我便累得瘫软在床上。拿出手机,发现有几条未读短信,是曼发来的。

“她会发短信?”我好奇地将它点开。

“祎夕,知道吗,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自从跟你扯上边之后,一切都变了,变得好古怪。”看到第一条我便吓了一跳,我连忙坐起身,点开了第二条。

“遇见你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那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听到了你走到后门按铃。那时我就在想,‘这家伙的脚步声好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然后,我听到对面那个人说出了你的名字:‘祎夕’。这个名字真的很陌生,但是心里突然有把声音在告诉我:‘得跟这个人说点什么,像跟一个以前就认识的朋友一样,说点什么。’然后一切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我在文德北下了车,跟你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夜晚的秘密吗?我情不自禁地喃喃着。

“从那时起,我就好像,不是自己了,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像我自己。“

“所以呢,碰见你真的很开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像你那样跟我聊天,陪我一起玩一起疯。我也好久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谢谢你。”

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吗?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既感动又有些疑惑——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正要回复,却因为太累,我想出来的都是些单调的话,只好写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啊。冬至快乐!”

我等了许久仍不见有回复,猜测她应该是早早睡了,而且我发那样的内容也不好回些什么。不知不觉间,我已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桥南的冬至派对出奇的顺利。一楼宿舍精心准备的晚餐之丰盛让在座的每一位都赞叹不已。汤圆也是他们自己包的,着着实实是吃出了家乡冬至的味道。宇泽玩游戏的狂热也是让我吓了一跳。据说,他是第一个集齐全部游园印花的人。而神游大师因为没有参加节目准备,当场被罚上台即兴跳一支舞,结果当然出尽了洋相。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时不时看了看手机,手机始终没响过。自昨晚以后,就再也没收到任何曼的音讯。将近九点的时候,会场热烈的气氛已消减了大半。我试过打了几遍曼的手机,却始终提示对方处于关机状态。我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去安苑看看。

安苑六楼本该有灯火的位置,如今却是让人不安的漆黑。我尾随别人进了居民楼,来到她姑母家的门前,不停地按着门铃:“喂,喂,你好,请问曼在家吗?”

我的说话方式好像在打电话。

她的对门倒是开门了,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别按了,她家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好像是送孩子去医院什么的。”

“医院?”我心里一沉。

于是二话不说打车去西岸医院。一路上,过去的记忆喷涌而出……


那天晚上,在焰火晚会结束之后,我还是绕到了南郊去看萤。看见的,却只是一间空空无人的房子。

“那孩子病了,全家人送她到医院去了,”邻居的阿姨说。

“医院?是县里的医院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又连忙跑去医院,招呼我的护士却摇头,说萤没来过这里。我又拨了萤的手机,这一次却是提示关了机。不知所措的我回到家,家人告诉我萤外出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我知道他们说谎。几个星期之后,萤的家悄悄搬走了。萤再也没回来。


“先生,西岸医院到了。”

结果,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医院的前台告诉我,查不到近期关于曼的看病记录。辗转了城里所有叫得出名的医院,得到的也都是否定的答复。

怎么就这样消失了?不论是萤还是曼,怎么就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消失啊?一次又一次,只留下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独自在花火绽放之夜被一些无力的回忆撕扯着心里的空洞。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桥南的。

“啊,祎夕!你去了哪里啊,我们找你找了很久。那个分组……”会场外的宇泽见到我,立刻迎了上来。可是究竟他说了什么,我却一句也无心去听。

“有见到曼吗?”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了这句话。

“谁?”

刚从会场出来的神游大师也凑了过来。

“曼……就是一个齐肩黑发,瘦瘦小小,拿着一根拐杖的女生……”在形容这个人时,我发觉自己的语言显得如此苍白,“长得跟萤很像!”

说出这个久违的名字,我的心微微一颤。

“萤?”宇泽瞪大眼睛看着我,“是那个之前住你隔壁屋的女生吗?听说是几年前过了世……”

“过世”。

那个词像一根针一样,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心里。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一时情绪失控,竟向他吼了起来。

“对不起,”我缓和了情绪,连忙道歉,“我心情很坏。失陪了。”说罢,径直往自己房里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打心里我是知道萤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真正听到别人告诉我这个事实时,我还是不能去接受。很恐惧,一想到萤过世了,我真的很恐惧。

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发了疯似的绝望地呐喊起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喂,你知道——夜晚的秘密吗?”

朦胧中听到一把声音,轻轻地敲着我内心紧闭的门。

我慢慢地把压在我头上的被子挪开。借助从阳台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我看到我的另一个舍友站在我身旁。

刚刚那话是他说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门关好,坐在属于他的那张床上,叹了口气,说:“刚见面的那天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就觉得莫名的熟悉。我那时觉得这应该只是巧合而已。没想到你真的是他——这大概是命运吧。”

我没缓过神。

“很久以前,我听一个老朋友说起过你。是的,这个‘老朋友’就是萤,”他平静地说,“因为各种原因,我一直对身边的朋友加以隐瞒。其实我从事的职业,是临终关怀。”

我缓缓坐直了身,对他说:“能给我讲讲她最后的故事吗?”

 

九、夜晚的秘密

他站起来,拿起杯子走向饮水机。天空新月的月光洒满了整个阳台的地面,白色的瓷砖被染成了带着浅黄的银,透亮如水。

“萤是在2011年底的时候来到西岸医院的,一来就直接进了ICU,监护了好几天才转到普通病房。我记得她是有某种罕见的脑部疾病,先天性的。大概是,在某些时期,她枕部神经会间歇性微微作痛,到了夜晚睡觉的时候这种疼痛尤为明显。因为一直以来找不到治疗的方法,她家人在她每次发病的时候都是给她服用微量的止痛药来缓解。而直到那时她被送来医院的时候,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萤真的是一个特别坚强和善良的女孩。在她家里人来看她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一副乐天的样子,倒是反过来安慰其他人。很少很少会向他人抱怨自己病情带来的困扰。但是我知道,在晚上因为病痛无法入睡的时候,她也会掉眼泪。

“认识萤那会我才刚从事临终关怀不久,我照料的是与她同病房的另一个人。我们这行一直在经历着送别,看过太多的眼泪和伤痛,为之麻木之余却早已堆积了太多的负能量,我也觉得自己在这行不能再待太久。有一天深夜,我好不容易哄了我那个病人入睡,自己却靠坐在病房的窗台上,望着窗外西岸的夜,心中的负面情绪久久无法平息。这时,萤说话了,她用那种轻轻的声调说,‘嘿……你知道夜晚的秘密吗?’我以为她的头又痛了,她却摇摇头,说,‘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褪去他们的颜色,留给夜晚的,不过是那外在光鲜的色彩下的混沌而已。这时,如果有光靠近,他们就会染上和那光亮一样的颜色。’

“‘对深爱着我们的人来说,我们就是那道光。很难相信吧——我们一个随意的举动,不经意间就能改变那些毫无保留地把爱交托给我们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颜色:喜或是悲,善或是恶,爱或是恨,生或是死……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的一切展现给喜欢的人。但对自己爱着的人,我们却希望他们能得到最美好的,哪怕这代表着,与此同时我们要把充满恶意的另一半自己留下。’

“‘我们真是个冒失鬼呢。’”

 

“在萤离开了之后,根据她说服家人签署的器官捐赠协议,她美好的心愿得以在他人身上延续下去。据我所知,在那之后不久,有一位因为车祸使得头部和肝受重创的女孩移植了萤的肝脏,最后活了下来,竟毫无排斥反应。虽然后来听说她因为视神经损伤的关系,眼睛失明了,但她身体恢复得十分顺利,并无大碍。”

我擦干了眼泪,告诉他关于曼的故事,并给他看了曼发来的短信。

他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器官记忆吗?”他说,“太不可思议了!真难以置信!”

 

外面的天已微微泛白,不知不觉间竟天亮了。光线虽然微弱,但我书桌上那两个银白色铃铛的轮廓却清晰可见。

“31日晚的焰火晚会啊,”他站起来看着我,“只是希望你相信——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离开。”

 

十、花火

学校里相邀新年倒数的人随处可见。不少人已在收拾着行李,准备元旦放假回家。桥南也已是一派新年融洽的气象,到处贴满了关于辞旧迎新的海报。每个人纷纷写下了自己的新年愿望,挂到门口那棵心愿树上。我拿着纸条,一直想不到要写什么。

被大人和孩子精心装饰的安苑公寓楼,我却感受不到欢乐的气氛。几天来,曼的家都空无一人。门前空地石椅上的那个身影,再也没出现过。

今天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了。

霓虹灯下的商业区是一片缤纷的海洋,而商业区外的万家灯火,好似浩瀚的星河。西岸已洗尽铅华,静静地等候着它的新生。

我下了车,再一次走上那条登山道。

今夜,这里聚了不少前来倒数的人,甚至是曾经静谧的山顶,现在也早已堆满了嬉笑玩闹声。我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铃铛绳。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已经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周围被陌生的面孔所充斥着,山上的风也开始变得冰冷起来,时间仿佛也被其凝固住一般。

“到了到了。”突然有人喊。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11点59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慌乱地在山顶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身影。

“5,4,3,2,1——新年快乐!”人们激动地欢呼起来,而那欢呼声,很快又被烟火爆鸣声的浪潮所淹没。西岸的夜晚被烟花映成了白昼,白昼的天空挤满了五彩缤纷的云团。

“果然没来吗?你失约了呢。”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在手心里静静躺着的铃铛,平静地说。

 

人潮随着焰火晚会的结束而慢慢退下山。新的一年的夜空中留下了烟花绽放过的痕迹,好似一幅冷色调的抽象画。

凌晨山顶的风冻得我瑟瑟发抖。我机械地走着下山的路,每走一步,风就像刀片一样刮得我的皮肤生疼。

夜晚在喧嚣褪去之后显得更安静了,繁密的枝叶挡住了月亮,只留下一圈又一圈灯光将这条人影稀疏的登山道染成了灿烂的金黄。我蹲下身,微微地笑着,对着那朵路灯下的小花喃喃:“你知道吗,夜晚的秘密?”

前方,一个正在登山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是祎夕吗?”一把如同铃儿般清脆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站起身。

面前是一个戴着黑色细框眼镜、严严地裹着暗红色围巾的女生。她的头顶上斜斜的夹着一个十分显眼的淡黄色的发卡。

“你是……”

“喂,如果你又想说那句话,我还是会说:西岸这个城市里可没有萤火虫哦,”她调皮地笑了起来,“可是——在这座山上见到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曼?”我被山风冻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冬至那天你怎么没来?为什么手机不开机?你去了哪里啊?”

我心里无数的话突然要喷涌而出。

“等等,那副眼镜……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注意到她今天没有带上盲杖。

她强忍住笑意:“都快要变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撞到额头之后的第二天,我眼睛周围忽然变得很烫很痒。姑母拉着我要去看医生,我说,‘不行啊,明天答应了要去桥南玩呢。’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冬至那天一早就被拉去了。

“一位医生朋友建议我去省城的脑科中心。在去的途中,我眼前突然变得模模糊糊的,后来甚至慢慢能看到点东西了!那些医生说什么压迫视神经的淤血有消散的迹象,可能是先前撞到额头的‘副作用’,劝我不妨留下来观察几天。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住在了省城亲戚家。于是现在我又逃回来了——说实在的,我还是觉得拐杖好用些……”

我已经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好像眼前的都是场梦,但一切又是如此前所未有的真实。

“那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一声?”

“咦,我说了。”她瞪大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其实很美。

我给她看那五条短信。

“不对不对,这之后应该还有一条,”她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背了出来,“‘P.S. 我可能有点事做,明天不能去了,希望你玩得开心。但是元旦我一定要见到你啊。提前祝冬至快乐!’”

“那天走得太急,手机落家里了,”她一边按着我的手机,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了,“大概是因为写完时手机没电,没发出去吧。”

哪有把最要紧的信息放最后发的啊?我哭笑不得地望着她。

 

“嘿,”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搂了搂这个黑夜的精灵,“新年快乐。”

“祎夕,新年快乐。”她愉快地说道。

“可惜没有烟花了,”她抬头望着那个把夜空遮得严严实实的墨绿色的荫蔽,“好不容易能看见。”

“谁说的?”我冲她一笑,手一拉,背起她往山顶上跑去。

曼兴奋地欢呼起来,挂在我手腕的铃铛也在随之欢鸣。我笑着,默默享受着这场生命的狂欢。

鼻尖上沾满的是新生的露水的气息,远处城市的灯光化作夜空中飞逝的流萤。

快乐与悲伤的颜色,希望与迷失的颜色,善意与恶意的颜色,生命与死亡的颜色……一切饱含着爱意的色彩在我身边相遇、交融、流转——

永恒的花火,在这西岸新年的天空中,盛大地绽放。

 


 

后记

《花火》是在2015年2月18日,除夕夜里完成的。

作为处女作,这部小说的确是我一直以来最想写的东西。能那么顺利地完成,我也很吃惊。当初只是想到了一个“盲女孩与夜晚”的故事,想要把它写下来,于是《花火》就诞生了。

虽说是分在了言情类,但我想在整部小说里所阐述的东西并不止爱情,其中还夹杂着我的生死观,以及我自己对“爱”本身的思考。全篇的感情描写都有点抽象化,特别是在萤与祎夕之间的感情。比起“爱情”,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羁绊,而整个故事就是围绕着“羁绊”展开的。

说这部小说虐,这是实话。“生死”本身就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而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家里也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语言风格并不明快,而那份对生命的思考在字里行间不时也有体现。

人名方面,主人公的名字在构思的时候确实是有故事的。萤,即是“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祎夕,意为“美好的夜晚”。曼,其实是彼岸花,“曼珠沙华”的意思。名字的含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我也不赘述了。

由于已经有太久没写过记叙性的文章了,况且是因为第一次写小说的关系,全篇不到位的地方还有很多,现在也还在不断修改之中。而将它以自己的名义出版,是我今年最大的心愿了。

其他:“西岸”是我所在城市的一个村子的名字,“桥南”源自安妮宝贝的《彼岸花》中两个主人公的名字:“乔”和“南生”。

 
想说的大概是这些了。希望大家能喜欢这部小说。

封面图:【GUMI】夏の氷と君の影【オリジナルPV】 / のら #pix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