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本部小说系基于我之前发表的 《花火》 的故事架构下写的小说。如果在了解《花火》脉络的前提下阅读本作的话,会对文中出现的人物和剧情有更深的认知。

当然,由于本作是一部独立的作品,在不阅读《花火》的前提下也不会影响对本作剧情的理解,因此读者们可放心阅读。

走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外面亮起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照了进来,墙上钟面的指针变得依稀可见。

五点十三分。

今天男病房的早班查房似乎比昨天提前了不少。我躺在床铺上暗自庆幸,像一个盼望着父母外出的孩童,开始盘算溜出去的时间。

四周的空间被一种由睡眠所散发出的厚重气息笼罩着,惹得我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却又不得不向身边贪婪享受着睡梦的恩惠的家伙们投去羡慕的眼光。

我是以“治疗失眠”为由住进这个西岸医院的疗养病房的。虽然在入院两个星期以来,我的症状并未有得到丝毫缓和,但在药物的帮助下,精神状况终于是好些了,记忆力和沟通的能力也在一点点恢复。

“我说哥,既然能好好讲话了就快点回家吧。你爸每天都在家里絮絮叨叨你的事情,真受不了。”暮晴在送餐的时候还是满脸不耐烦,她的眉头也终于是一天天放松了下来。可能她自己也没察觉。

“说得像他不是你爸似的,”我笑她,“怎么都是你在送早饭,爸妈呢?”

“出门的时候还在房里呼呼大睡咧。我本来就睡得少,等他们来怕不是要吃午饭了。”

每天快七点一刻的时候,暮晴——那位比我小一岁半的妹妹总会带上饭菜过来探望,那是我一天里最期待的时间。

可现在才不到五点半,还要等上好久。我翻了个身,思绪又重新回到了室友们呼噜声的包围中。

我十分熟悉同房这两人的情况——那是克莱恩·莱文综合症,简称KLS。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睡美人症候群。得了这种病的人往往会一次睡上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由于找不到根治的方法,患者的一生会被无尽的睡眠所占据,即便是久违地醒来,也分辨不出现实和梦境。

这本是一种罕见的非传染性疾病,但最近西岸市里类似的病例悄然多了起来。似乎在我恢复精神的时候,整个城市正逐渐被一种不安的氛围笼罩。即便是听说在四月初,有个确诊的学生只用一星期就痊愈出院了,但那确实是特例。在我入院这几个星期以来,医院里的KLS病患人数还是有增无减。

“曾经的KLS患者如今却被失眠折磨。真是讽刺啊。”我盯着空洞洞的天花板,嘟囔道。

嗒。

外面的灯火终于被熄灭了,那脚步声也渐渐不再分明。

我翻身下床、从储物柜里摸出手机,在反复确认了走廊上的人已经离开后,才一手扶着墙壁,偷偷摸摸向露天休息区走去。

西岸医院坐落在珑水入海口西北面,因此在住院部的高层露天休息区上可以俯瞰到长长的西岸湾的一角。如果天气晴朗的话,甚至能目睹上百艘渔船出海的壮观景象。但由于到了五月份的缘故,西岸湾已迈入了休渔期,眼下也与这番独特景致无缘了。

和那五月休渔期一并到来的,还有海边空气中的丝丝暑气。可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温润的气流中依旧夹杂着阵阵清凉。远处,像是有谁在海平面尽头凿了个坑,浑浊的光亮从那坑中肆无忌惮地漫出,把海面映得一片暗红。而露天休息区里的一切,却在这片黑红的光芒的反衬下变得更加暗淡了——我视野所及之处是浓重的漆黑,所有的事物像是被剥夺了所有光亮一般。

“嘿。”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我被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果然在这。”是一把悦耳的女声,语气中流露着满意。

我借助着天边奇异的光线,困难地辨认起了眼前的人物。

那是一名身穿病号服、拄着一根盲杖的女生。女生长着一张娃娃脸、双眼紧闭着,脸上还留着几道疤痕,一头中长发在海风吹拂中随意地散落在肩上。她的左手抱在胸前、挽着一件粉白色的运动外套,而那握着盲杖的右手则戴了一个黑色的发圈。

“为什么你每次出现都会把人吓一跳。”我抱怨着,拍了拍胸口,重新坐回长凳上。

女生也跟着在我身旁不远处的位置坐下,接着又把手中的盲杖折起,放到了一边。

“听上去像是某种超能力一样,”她嗤笑道,“还以为我棍子敲起地板来已经够大声了。”

“又睡不着吗?”我叹了口气。

“噢,已经睡足了。”

“睡足了?”

“因为看不到太阳,‘一天’现在对我来说大概只有……18个小时?”女生伸出戴了发圈的手,若有其事地数着手指。

“照这么说,你的年龄很快就超过我了咯。”我打趣道。

“心情很好嘛。看来昨晚好梦?”

“真是坏心眼。”我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时间,又把它放回口袋。

“昨天那个故事,可以继续讲我听?”女生转过身来,脸却稍稍低着,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神情。

“唔?”我扬起了眉毛,“我还以为你讨厌它咧。昨天才听了一点就跑掉了。”

“要你管。”

得知自己患上了KLS是在读高二的时候,但我的症状似乎并不典型。明明上一刻自己大脑还是清醒的,眨眼间我的意识就会被某个梦境片段所“劫持”、并一睡不起。精神科医生还将我的病症归为“精神分裂症”的范畴,因为我坚持认为自己做的梦是属于别人的,这在他们看来是“自我意识障碍”的典型表现。再后来,我通过每个星期到医院领取抑制入睡的刺激药物,才勉强保住了在学校学习的权利。但对自己身上那奇怪的病症的缘来,我却毫无头绪。

那是在今年一月初的某天夜里。因为大学实验课期末考试的缘故,直到晚上八点的光景,我才来到西岸医院取接下来一周的药。可是来得太晚,门诊部都下班了,我只好转头到住院部的值班医生办公室碰碰运气。

在电梯里,我瞥见有一名身穿病号服的女生蹲在角落发着抖。她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长长的刘海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而在刘海底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迷茫。一位穿着护工服的青年站在她身旁,上下挥动着手臂,轻声让电梯里的人尽量站远一点,为蹲在角落的女生腾出空间。

最后,那两人和我在同一层下了电梯——十三层,神经内科与心理精神科。当时只记得他们与我去往的是不同的方向。在目送女生被搀扶着消失在楼道尽头后,我以为自己和他们也不会有交集了。

就在那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似乎是恰逢“送山神节”。衣着色调鲜明的女人们走街窜巷、热情洋溢地张罗着节日上的食物和服装;而戴着头巾、半裸着上身的男人们则运着一车又一车的石料与木材,维修着上山用的坡道。我则和从小就一起玩的鹿子偷偷钻到后厨,捻祭祀用的食物吃。边吃还边商量着夜晚祭祀时,溜到大殿里看表演的计划。

“不见不散哦。”在我们被父母揪回家的时候,我朝鹿子远去的背影喊着。

鹿子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在傍晚的时候,我却始终没等到她的赴约。不知不觉间,太阳逐渐西沉。只见火把点燃、礼乐奏起——祭祀开始了。在熙攘上山的人群的最前方,我终于见到了她的身影。她身上穿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服装,头发被高高束起,双眼被层层布条蒙着。鹿子深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用木搭的轿子上,被看不清面目的大人们抬着向山上走去。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满是疑惑:为何鹿子会坐在轿子上?那些大人们又要把她带到哪?

夜深时分,大人们到达了山顶。在短暂休息后,他们继续抬着鹿子和祭祀的食物,和礼乐队一同走进了山顶的密林。围观的村民们这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步伐,开始一一往回走。

我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担忧。趁周围村民不注意,我偷偷钻进树林里,在鹿子他们身后静静地跟着。

渐渐的,我听到树林深处开始隐约传来一阵低沉的响声、在那礼乐中更显得像噪音般不和谐。最初听到的时候,我以为那是某种猛兽的咆哮。又因为音调的起伏,后来愈发觉得那声音更像是有人在低声哭号。片刻之后,月亮开始慢慢被厚厚的云层和茂密的枝叶所遮挡,礼乐队也停止了演奏。于是,那种怪异的声响也显得更加清晰了。漆黑的夜色中,我的全身早就不住震颤起来,但却始终没敢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

终于,他们在一个巨大的洞口前把鹿子放了下来,洞口的四周被连绵的土丘所包围。毫无疑问,那惊悚的声响是从这深不见底的洞里面传出来的。

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

直到月光穿透了云层,我才看清——那耸立在洞边的原来并不是什么土堆,而是被高高垒起的、早已腐败的饭菜瓜果。在那尚未成形的“土丘”上,几个半裸的男人把那些村民准备的食物完好地从顶部灌下。

在“土丘”的缺口处,鹿子被拽着带到了洞边。一名身着华服的大人走到她身后,将那蒙在她眼上的布条层层摘了下来。

我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我的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外流。双手却死死捂着嘴,生怕自己会因恐惧而叫出来,被那些面目狰狞的大人们发现。此时,鹿子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来。当和我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宽慰地笑了。一如今天分别时我看见的笑容,只是眼神里不知为何多了些悲伤的神色。她似乎向我张口说了什么,但话语却完全被洞里传出的嘶吼声所掩盖。

随即,我面前的鹿子,犹如猝然断裂的树枝一般,毫不迟疑地落入了洞中。

1

一团团厚重的黑云覆盖了海面,之前地平线上喷涌着光芒的地方,如今也已被云团所遮蔽。可转眼间,在天际尚未被云层填补的空洞处,那本被挡住的光芒又一次溢了出来。那副悬挂在空中、恍若描绘着末世的画作,便是这场光和影的搏斗的遗骸。

不知何时,身边女生的双手已牢牢抓住了她长衫的下摆。

“吓到了?”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好冷啊,太阳还没出来吗。”

她将手从衣角上松开、抬起搓了搓,又把原先盖在膝上的外套穿上。

“——说起来。钻进别人的梦,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唔……”我沉吟了一会,“比方说,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有个水缸,意识就像缸里的鱼。在正常人那,鱼儿都是安分地在自己的水缸里游泳的,但是到了我这就不一样了。在我的水缸睡觉的时候,我的鱼儿就会冷不丁地蹦到别人的水缸里,所以我便会看到别人大脑活动的景象——不过这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等到我的水缸苏醒过来才发现鱼儿丢了,所以赶忙跑别人那去抢回来。可是人家当然不会拱手相让嘛。在别人看来,我的鱼儿明明是它水缸里的,凭啥还给你。于是两个水缸就开始了拔河比赛,而我的鱼儿就是那根绳子。所以每次醒来的时候,我的大脑深处都会觉得很疲劳,像是有根绳子被紧紧拧着似的。因为精神在睡觉的时候被扯来扯去的。”

“感觉你的症状比人家的梦要可怕多了。”

“只是打个比方啦,毕竟身体里既没有水缸也没有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进入的是谁的梦呢?”她边说着,身子边不由得往我这边挪了挪,“毕竟一般也不会在梦里见到自己,是吧?”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我忍不住吐槽道。

她撇了撇嘴:“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如你所说,刚开始我也摸索了很久。后来慢慢找到了一道规律:我的鱼儿似乎更喜欢那些感情波动大的水缸。只要白天看到谁身上有强烈的感情起伏,睡觉时它往那个人的水缸里跳的可能性会更高。”

“所以是在电梯里——”

“当然,这只是假设嘛。就像之前说的,别人的水缸还是会觉得我抢了属于它的鱼儿,它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是白天的时候,它也会想方设法把我的鱼儿抢回去。而一旦它成功了,我就呼噜过去了。”

“呼噜?”

“前一秒还是清醒的,后一秒就睡着了,而且很难醒过来。看上去和得了KLS的症状一样。”

“好可怕。”

“只要我越靠近那个‘正确’的水缸,我意识所受到的拉扯就会越大。所以正常来说,只要我在谁身边的疲劳感最强,他便是那个梦的主人了——这就是我当时想到的‘验证方法’。当然,在正常情况下这无异于自杀,因为稍不留神我就永远睡过去了……”

“不过那次的情况不一样?”

“本来医院给的药是为了让我能在这场‘拔河大赛’里取得优势的。但是那次我发现,对方的‘水缸’对我的拉扯力一天天变弱了。后来哪怕不吃药,我也能在早上闹钟响的时候立刻醒过来。而且每一晚,我看到的都是同样内容的梦。不论我怎么做,梦的结局都是一模一样的,真是令人反胃——这个梦的原主到底经历过什么。无法想象。”

“鹿子她真可怜。”

我望着远处天空涌动的光影,说:“那时我的脑袋里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不论那个梦的主人是谁,我也必须要去见他一面。’”

他在求救。这是毫无疑问的、从那个梦里传达出的信息。不管是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只是不想再为相同的事情后悔了。

2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副面孔。

在耸立的海边崖壁间,一座黝黑的铁路桥横贯其中,将两侧的悬崖牢牢拴在一起。凛冽的风宛如一道无形的洪流,沿着两面峭壁源源不绝地向海面宣泄着、把铁路桥撞得不停发出“咿呀”的声响。在这道洪流的中央,身穿高中校服的她站在铁路桥围栏的外侧。她双手抓着栏杆,把身子向前支起,像一只被拴在桥边的风筝。

“幽灵先生,你在的对吧?”她低头喃喃着,把一块脚边的铁片踢了下去。铁片在空中翻转了几圈,砸落在桥下凸起的礁石上。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愿意抱我一下吗?”

——可是我触碰不到任何东西,更别提拥抱了。

她在那静静等待了许久,终于侧过头、冷笑了一声:“差点忘了啊。在你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梦罢。”

她的波波头短发被风吹得不断飞舞,流畅的下颌线条在发尾的摆动中依稀可见。我看到她往日明媚的眼眸里,如今满是我捉摸不透的神色。

平日里的海边真会有那么大的风吗?

记不得了。

唯一能记得的是,不过是眨眼之间,那本还停留在桥上的风筝就被剪断了线,晃晃悠悠地向海面上方那片广阔的空间飘去。

她是第一个与我梦境相通的人。那次,却也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我来到医院时,已然是午后了。明明是个久违的晴天,但一月羸弱的阳光,丝毫无法动摇那盘踞在西岸市上空的冷空气。哪怕在阳光的照射下,四周的大楼外墙依旧是冷冰冰的。

我今天来医院并非是为了取药,而是有另一个目的。“我想见那个梦的主人一面,想帮助他摆脱噩梦的困扰。”想到这,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那个出门时特意带上的小幸运符,接着便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在穿过住院部大楼的前庭花园时,我瞥见花园中有三个人影。一位手捧着红白饭盒、穿着纯白色羽绒服的长发女生正坐在大理石花基上,和身边一个闷闷不乐的小男孩谈论着什么。戴着粗框眼镜的年轻男子倚靠在离两人不远处的雕花柱上。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地听着两人的交谈。

我注意到,女生的面容有种混血感——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精致的眉眼。一束刘海编发轻轻搭在脸庞,静静衬托着她俏丽的五官。“如果童话中的精灵真的存在的话,那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我暗暗感叹道。

顿时才认出来,眼前的正是那天电梯里偶遇的人。只是男子没有穿上护工的工作服,而是穿着一件干练的长衬衫;女生的精神状态也比那时好了不少,不过脸颊相比之前又凹陷了一些。

我悄悄在他们对面的花基上坐下,漫不经心地按着手机。

“要尝一块吗?”那女生看见我,很自然地打开了她手上的塑料饭盒,朝我递了过来,“家里种的哦,市场上可买不到。”

“诶?”我被女生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了,鬼使神差般的从五花八门的果实里挑了一颗青橄榄。

“哦?是大人才喜欢的味道。”对方笑了。她的脸颊上浮现了两个淡淡的酒窝,眼睛里也闪烁着温馨的光。

那是一种十分有感染力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像是在这寒冷天气里,一个陌生人递来了烤得热烘烘的毛毯。当我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到那毛茸茸的毯子中间时,心头顿时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暖意当中。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此时,我看到面前的女生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是感觉不大舒服。

“要送你回房间吗?”戴眼镜的男子连忙走过来问道。

这才意识到,我的大脑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出现剧烈的疲劳感——只有一丝突然萌生的倦意,在脑袋里飘飘忽忽地荡漾着。如果出现了意识拉锯的话,那应当只有我的意识会受到牵连、对方是不会感受到任何异样才对。但为何对方会先于我出现反应呢?

“我还想再晒会太阳。屋里冷。”女生朝男子摆了摆手。

坐在她身旁的男孩从饭盒里拿走了一个大草莓,一言不发地埋头吃了起来。他大约是八九岁的模样,眼角还挂着两道泪痕。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那女生温柔地摸了摸一旁男孩的头,向我介绍道,“这孩子叫做小容。小容的妹妹很快就要出生啦,妈妈正在医院里努力着。但是小容呢,他在苦恼该怎么和妹妹相处。因为自己要当哥哥这件事,爸爸和妈妈之前也没有跟他说。”

听了她的话,我挑了挑眉毛。

“这个问题可真的把我难住了。因为我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就只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所以也给不出什么值得参考的意见。”她一脸无奈。

我苦笑道:“我倒有个小我近两岁的妹妹,不过她也是最近才成为我的妹妹的。”

女生瞪大了双眼。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也算不上有多好。因为对成为彼此的家人这件事,我们都没准备,一切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所以因为各种不合而吵架也几乎是常事了。”

我停顿了一下,把嘴里的橄榄核吐掉,咂了咂满嘴的涩味,才发现女生和男孩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我。面前两副期待的表情让我感到有点难为情。我挠了挠后脑勺,只好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发病的时候,她总会起得早早的,叮叮咚咚地给家里人煮好早餐。直到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点好,才放心去上学;在晚自习结束以后,她一回到家又会把盘子和碗都刷得亮亮的,一个挨着一个在晾水架上摆好,才安心回房间睡觉。我每天见到她,总会跟她说:‘今天又辛苦啦’。她会回答:‘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又说:‘抱歉啊,我什么都帮不了’。她却笑着说:‘好好休息’。我才发现,自己真是有个全世界最好的妹妹啊。我们的关系也是在那之后才慢慢好起来的,虽然过程很曲折就是了。”

“好羡慕。”女生发出感叹。

“并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我冲她笑笑,不禁又从她那拿走一颗草莓放入嘴中。

还是甜的要更好呢。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都希望自己有个哥哥来着。”女生一边说着,一边向远远杵在旁边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只见男子清了清喉咙:“那肯定是个让人头疼的妹妹。”

女生朝他做了个鬼脸,只好回过头来、弯下身对男孩说:“不过我觉得小容一定会是个很替妹妹着想的哥哥。能为这样的问题苦恼着,本身就很了不起。不过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等和小容未来的妹妹一起去寻找啦。”

说罢,她又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发。男孩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快去吧,妈妈和妹妹还在等着你呢。”

照顾小孩子还挺有一套的嘛。我目送着男孩小小的身影走远,正要回头去称赞那名女生。

令我诧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女生一头倒在了椅子上,饭盒中形形色色的水果洒得满地都是。那青年男子见状,立马箭步冲上前去将她扶起。

我也赶紧去帮忙。不料在站起的刹那,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然向我袭来。我只觉双眼一黑,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我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只觉得头仍然晕晕沉沉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我想起了那名女生的情况,急忙从床上爬起。

在床帘的另一头,戴着氧气面罩的她正在我身旁的病床上静静地躺着。她的双眼紧闭,一旁的呼吸机发出规律的机器音。在她的病床旁,戴着粗框眼镜的青年男子靠在门边的椅子上默默地守着。

“你总算是醒了,”男子看到我爬起身,不禁长吁一口气,又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去坐。

“是个不习惯别人晕倒的类型?”待到我坐下后,他边从他身旁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大苹果递给我,边打趣道,“有句英文怎么说的来着。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给您添麻烦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摆了摆手,想回绝他的好意。

“吃吧,这里还有很多咧,”他指了指身边塞得满满的水果篮子,“都是她家里人拿过来的。而且她不吃,我也吃不完。”

我这才把那个苹果接下,咬了一口:“我记得,她说那些水果是自己家里种的,可是西岸好像不产青橄榄吧。那……”说着,我看向了正躺在床上的女生。

“关于这个嘛,”男子站起身,把女生盖住眼睛的刘海轻轻拨到了一边,“听她家里人说,他们是从一个蛮远小山城来的,毕竟西岸市有这样一所相当不错的医院。”

“这样子。”

“说起来,她在这里呆了已经快两个月了吧。”男子重新在我身边坐下。似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噢,忘记说了。我姓韩,她平时都是叫我韩哥的。怎么说,自己也算和她是对难兄难弟吧——因为我们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我只是她隔壁床请的护工而已。”

说罢,男子朝我苦笑了一声。我也连忙向他做了自我介绍。

“隔壁床是指——”我看向我刚刚躺着的床位。

他轻轻叹了口气:“昨天过世了。”

“我今天休息,顺便替这孩子的父母照看一下她,”他说,“白天的时候,她说呆在房里会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我就带她出去散散心,却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明明以前都是晚上才发病的。但是最近开始病情越来越不乐观,发病时间也变得不稳定了。”

那晚在电梯里也是因为这样吗?我望着女生紧紧皱起的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小小的幸运符,走上前放在了她的床头。

“以前我躺床的时候,几乎每晚都在做噩梦。然后暮晴——我那个妹妹就将它给了我。她说,只要把它放在床头,晚上就不会再做噩梦了,”我冲韩哥笑笑,“在那之后,我醒来时确实没那么疲劳了,可能是上面有安神的香薰油之类的。”

韩哥向我道过谢,开始整理起了女生那些堆放在床头的药物和个人物品,为了给小小的幸运符腾出位置来。

“前段时间这孩子也跟我抱怨,说自己总是会做一个怪梦,好像是自己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什么的。她常常觉得很伤心,因为自己总是救不了那个在她面前跳入坑中的孩子。我想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才会做这样的梦的。有段时间,她一直为此苦恼着,还得靠吃安眠药才睡着。”

和我猜测的一样,她果然是那个梦的原主。

韩哥的手里拿着下午见到的那个塑料饭盒,它现在已经被清洗干净了。他似乎留意到了我的视线。

“从一两个星期前开始,她便吃不下东西了。但她却喜欢看别人吃东西的样子。只要别人吃得香的话,她也会觉得像自己吃到了一样开心。这家伙,哪怕稍微在意一下自己就好了。”

听到这,我似乎能理解那梦里的古怪情景了。可有个地方我却一直没搞懂,“我”所看到的“鹿子”到底是谁?

“你能记得,她是怎么描述那个梦里见到的孩子的吗?”我向男子询问道,“我只是想帮她。”

对方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

“她前几天才跟我说,虽然自己最近还是会做那个梦,但梦里的那孩子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更加疑惑了。明明直到昨晚,梦里的“我”仍在为“鹿子”的死而深深自责着。于是我还是央求着让他说出更多细节。

“我记得她说,那个梦总是让她回想起小时候和朋友玩耍的情景,所以也挺怀念的,”韩哥一脸无奈地看着我,“她还开玩笑说自己那名玩伴从小就怕黑,但是那个梦里和她玩耍的男孩却叫做‘狼子’。而且两人明明是好朋友,自己却叫做‘鹿子’——真是有趣的反差。”

我不小心手一抖,苹果顺着我的大腿啪嗒一下掉落在地上。韩哥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仍然埋头自顾自地说着。

“她告诉我,那个村子为了让来年五谷丰登,每年都要挑选出一个男孩子来‘送山神’。不巧,那年被选中的却是狼子。她一开始对此毫不知情。结果接连好几次,眼睁睁看着狼子被山神吃掉,自己去救的时候却总是晚了一步。后面我就没再听她提起了,”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知道你那么在意她的话,她会很开心的。不过那只是个噩梦而已,不必太在意。”

“即使是个噩梦,”我望着自己微微震颤的双手,默默念叨着,“哪怕那只是个噩梦。可是这份善意,未免也有点太过沉重了。”鹿子那最后的眼神,那眼里止不住的缺憾,全然无法让我置之不理。

但是我又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即使仍能进入她的梦中,她虚弱的身体如今在这场意识的拉锯赛里已变得毫无胜算。刚刚的昏迷,应该是她对我意识最后的奋力拉扯,但是我也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意识活动了。

女生床头,大大小小的书本被一一垒好、形形色色的药瓶子也已被归类整齐,那张小桌子显得比之前宽敞多了。这时,我游离的眼神停留在了某个白色药瓶上。

“韩哥,可以拜托你去买点东西吗?”我边打量着瓶子的标签,边这样对男子说,“我对这里不太熟。”

当确认男子离开后,我起身走到女生的床头,拿起了那瓶安眠药。

在我的病症被确诊之后,本就关系不好的父母因为我的问题更吵得不可开交了。在那没日没夜的打骂声中,我小小的家从此也变得支离破碎。

不久以后,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钻进别人的梦里,因而慢慢窥视到他人埋藏在心底里的种种遗憾和欲望。不论是以前最要好的朋友,又或是曾暗自喜欢上的人,在不小心看到了他们的梦之后,我总会察觉到他们光鲜的外表下原来还藏着那么多不堪的念头和过往。

就连那段我曾一度以为最坚不可摧的友情,也在某次争吵时,我戳穿了他潜意识里埋藏的东西而终于破灭。

渐渐地,我开始疏远他们,甚至开始疏远所有的人。我害怕知道平日里最熟悉的朋友,原来也有自己最陌生的一面。更害怕自己最重视的人,会被自己像针一样的话语伤害。原来我一直都误会了,不堪的并不是别人,自己才是最肮脏的那个。

“哦?这样啊。”后来踏进我们屋檐的暮晴很快也知道了我病症的真相。她却这样对我说。

“我倒是觉得,你有着一样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知道了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样子之后,才会懂得真心去宽容和欣赏他,不是么?哪怕发现了别人的软肋,却选择不去倾泻恶意。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温柔。”

但即使是这样处处偏袒着我的暮晴,后来也因为我的病而不得不从紧张的升学备考中抽出时间来照顾这个家,最终与她梦寐以求的高校失之交臂。虽然她一直强调那不是我的问题导致的,但我仍然对她充满内疚和自责。

直到自己见到面前这个女生,直到今天之前,我还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病症只会给周围的人带去不幸而已。

我的意识会在梦里向感情波动大的那方发生迁移,也因此我见识过太多光怪陆离的梦境。在那个脱离了现实法则约束的世界里,数不清的人尽情释放着潜意识中压抑的欲望和恐怖。相比于那些人,这个女生的梦可谓是一张白纸。但就在那片纯白色里,她却仍然为了自己的心安,不停地牺牲着自己。

而就连在梦里也不忍心别人受到伤害的她,如今凭什么却要遭受着这样的折磨?

我长呼一口气,从手中的白色瓶子里倒出两个药片。我的心脏也开始猛烈地跳动着,因为我深知对于一名“睡美人症候群”患者来说,服用安眠药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旦把这药片吃下,自己可能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我不由得扭过头,再次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女生的睡颜。面前的她紧紧地锁着眉头,额头上不停地渗出汗珠,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似乎仍在和病魔对抗着。

——“我只是真诚地希望,你可以仅为了自己而绽放笑容。”

在被无数火把照亮的夜幕下、在连天的礼乐声中,我被村民们的推嚷所包围着。透过人群的间隙,我远远地看到坐在人轿上的鹿子。载着她的轿子被高高抬起、在穿着艳丽的大人们的护送下消失在密林入口深处。

糟了,还是晚了一步。

之前有好几次,我曾冲上前试图拦停那轿子、或是试图用石头击打那些抬轿的人、又或是拉扯着鹿子的衣服想把她救回,但最终总是寡不敌众。何况自己只是个矮小的儿童,对方却是身强力壮的大人,我完全无法移动对方分毫。如今的我心里已非常清楚,仅凭我只手之力,是阻止不了这股涌向悲剧的洪流的。

可是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些恼人的想法甩到脑后。借助体型优势,我像往常一样轻松地钻入了灌木丛里,并拼了命地追赶着他们。渐渐的,我能隐约听到礼乐声了。“应该就在不远处。”想到这,我的心情稍微明朗了些许。

树林深处传来的嘶吼声很快就打断了我的思绪,就如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可是礼乐还没停止,今天那洞里传出的声响怎么会明显了这么多。“快到了。快到了。”我边在林间飞奔着,边不住念叨。突然伸出的枝条在我脸上拉了一道口子,几滴鲜血沿着脸颊流下。但我的双手只顾着拨开面前的层层叠叠的叶片,已全然顾不上去擦拭。只觉得血液渗入了嘴唇,嘴里满是腥甜的铁锈味。

在一段赶路后,我终于能见到那片空地了。在空地的另一头,瘦小的鹿子在身材高大的男人们的簇拥下向数百尺宽的洞口走去,而洞口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嘶吼。我伸出手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不住发抖的身体冷静下来——想办法。快想办法。

只见鹿子已经被推到了洞边,眼上的布条被层层解下。仿佛只用片刻,小小的她就会被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坑洞中。手足无措的我只能冲上前,喊着叫她快逃。

这时,鹿子停下了向前的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她笑了。可是她那深邃的眼神如今却是空洞洞的。就和之前一样,在张开嘴向我说了一句话后,她小小的身躯又往后一倾,瞬间便落入了那巨大的黑洞之中。

这次,我终于看出了她的口型:“我这副模样,很狼狈吧?”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电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无数过往的片段顿时在脑中涌现。

“在你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梦罢。”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自顾自地希望对方的梦能收获一个美好的结局。但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梦境——对方真正的感受和心意,我却一无所知。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傲慢,我才从来没成功帮助过他们。

是啊,单纯地让梦本身完美收场其实并无意义。只要对方的心结仍未解开,后面等待他的也还将是无尽的噩梦而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全力躲闪着前来试图抓住我的大人、三步并两步向洞口跑去,并紧跟着她跳入了那深渊里。

感觉身体在洞中飞快地坠落了许久。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四周的空气像突然被凝固了一般,好似自己落入了一片寒冷刺骨的水域。我困难地张开眼睛,想要把眼前的景象收入脑海。

洞外传来的微弱的月光勾勒出面前鹿子模糊的轮廓,在她的身后是一片令人战栗的黑暗。她面朝着我闭着双眼、四肢无力地伸向四周,默默地往洞底沉着,好似一名婴孩被牢牢包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

好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鹿子睁开了眼。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到她的眼中有一缕诧异的光芒闪过。我奋力抓住她伸出的手,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却没有对我的举动做出反应,只是用浑浊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一切。那眼神寂静又冰冷,像她背后的黑暗一样无法揣摩。我顿时有点恍惚:明明自己与她不过相差咫尺,为何此刻我们之间却像隔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究竟鹿子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向我身后的某处?

在那混杂的眼神之下,你究竟在思考着什么?亦或是——在回想着什么?

1

“喂——在看哪里呢,”我听到了一把悦耳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这里——看上面——”

抬起头,才发现裹着暗红色大衣的女生,在山坡顶上一蹦一跳地向我招呼着。

“你爬到那种地方干什么。”

“快上来呀——”昏黄的路灯下,她手中的棉花糖在半空中挥舞着。

我叹了口气,护着手中温热的奶茶、踩着雨后湿润的草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走去。

“嘘。”当我来到女生面前的时候,她一脸神秘地一把拉着我的手,直到把我带出了那盏路灯的怀抱。只见她在草地上缓缓坐下,又看向我、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来,坐下。”

生怕又是她的什么恶作剧,我拼命摇了摇头。

“呀,我又不会吃了你,”她咬了一口手里的棉花糖,向我指了指天空,“这里是全镇绝佳的观星位置——我的秘密基地哦。”

我不以为然地仰起头。此时,不经意间映在我眼中的壮观景色,竟让我一时忘记了呼吸。

浩瀚的银河无声地笼罩着整片夜空,就如一座静谧的海洋悬挂在眼前。一层如薄纱般的云彩慢悠悠地在这片夜幕中飘拂着,为这幅景致增添了些许层次感:在那流动的墨蓝色中,人眼仿佛能透过那海面、看到海底深浅有致的沟壑。那漫天的繁星点点,像是洋流中闪烁的浪花。

不知不觉间,我已坐在了她的身旁。

“我就说吧。”她脸上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这时,一阵温润的风徐徐的吹来,路边柔软的草茎轻轻抚摸着我的脚踝。只见身边的女生满足地闭着双眼,享受着这股雨后清甜的气息,那束精致的刘海编发也随着气流的方向、上下微微摆动着。由于没有灯光,在浓浓的夜色下,只能隐约看见她那高耸的鼻梁和精致的嘴唇所勾勒出的侧脸。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样子,我也不由得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让雨露和草地的香味充盈着鼻腔。

“手有点冰了,”她把垂在脸庞的编发轻轻挽到耳后,从我手中接过那杯热奶茶、嘬了一口,“真没想到麦芽糖居然那么早就卖完了,明明是我最想吃的!看来,我们明天要在天黑之前出门才行。”她边说着,边夸张地跺了几脚草坪,一口吃完了手边的棉花糖。

“是哦。”

“你呢,今天夜市玩得开心吗?”

“唔……”

我的脑海里仅游离着一些很模糊的记忆片段。这种看不清做梦者记忆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唔?”她用深邃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隐约之中,我看到她眼里浮现了一丝复杂的神情,“没关系,反正明天还有夜市呢。让我们把今天不开心的都补回来。”

“嗯。”我又应和道。

在一阵突然的沉默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有晚西岸的星星也很多,我嚷着叫韩哥带我去看。谁知还没在楼下呆多久呢,身体就撑不住了。”

我诧异地转头去看她。她说的是……在电梯里见到她的那晚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也看向我、冷不丁地说:“这是个梦对吧?”

“为什么?”

“你和我所熟悉的那个人终究还是不太一样,”她微笑着摇摇头,“很可惜。刚刚那一刻,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们现在到底是在我的梦呢,还是你的?这话听上去也有够蠢的。”她说。

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吗?

“谁知道呢。”我耸耸肩。

女生苦笑了一下,别过头去:“告诉你哦。其实如果身边没有人的话,我是很害怕像这样盯着黑漆漆的夜空看的。

“毫无遮拦地、赤裸裸地坐着,感觉只要稍不留神,自己就会离开地面、掉到这片天空里面去。只留下‘扑通’的一声,”她说着,我觉察到她手指抽搐了一下,“我记忆里的那个他从小就很怕黑,所以一到晚上我总是想去陪着他。看书也好、逛夜市也好、看烟花也好,只是希望让他不那么孤独,不会觉得到了夜晚,世界上就会只剩下他孤伶伶一个人什么的。

“我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那个人,其实从太阳下山的那一刻开始,我全身也会起鸡皮疙瘩。我怕睡觉的时候又会无端端头痛起来、怕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掉到那片漆黑的天空里——很狡猾对吧?明明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却什么也没告诉他。最想要被陪伴的,可能只是我自己罢了。”

只见她把手里的奶茶放在膝间,仰着头、伸出一只手指在半空中轻轻点着,似乎在触碰天空中的星星。

“那就把这个秘密藏在夜晚里吧,”像刚刚她拉着我那样,我轻轻捂着她撑在地上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看,这样就不用怕了。不论你要掉到哪去,都有人会一把将你拉住。”

听了我的话,女生顿时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真狡猾。”她说。

在月光下,我看见一颗颗泪珠突然从她的眼眶涌出、沿着她的脸颊掉落在颈后的发丝和草丛上。她吸了吸鼻子,用另一只手抹着自己的脸庞。

我被吓到了,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她却用力地摇摇头:“我只是不甘心,好不甘心啊。先前的梦里那种不知能向谁求救的感觉,哪怕醒来之后还是一直闷在胸口里,却完全找不到好好听我倾诉的人……可是为什么现在最想记住的瞬间,反而还是个梦啊。”

“知道哦,我一直都知道。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轻轻拍着她颤抖着的后背,安慰道,“我觉得有时候不需顾虑虚实,只要当下这份心情是真实的,那同样是值得珍藏的记忆。”

“前提是醒来之后还记得的话。”女生撇撇嘴。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毕竟之前同一个噩梦都能反复做那么久。”

“肯定是因为脑袋的问题,”她摇了摇头,“自己到底多久没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做着梦来着,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我静静地凝望着眼前这片璀璨的星空——其实哪怕是在其他人的梦里,我也从未见过这般美好的景色。她也许不知道,这片星空是唯有最清澈的灵魂才能拥有的宝藏。只是此刻,这满天星斗彼此之间是如此孤立地存在着。哪怕是看上去靠得最近的两颗,它们之间也相差了近数十万公里的距离——这一切既美得令人心醉,又充满了无边的孤独。

“带你去个地方吧。”我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女生狡黠地笑了笑。我把放在地上的奶茶杯子塞到她的手上,并扶着她站起身来。她用手拍去粘在身上的草,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这次可别走丢了哦。”我向她伸出手说。

她莞尔一笑,将四指搭在了我的手心上。

2

凭借着大脑中那丝暧昧的记忆,我拉着她来到了小镇的南郊,在一栋刷着橘黄色外墙的小房子前停下了脚步。纵使此时夜已经深了,房子门廊上的灯光依旧亮着。暖黄的光亮静静洒在墨绿色的木门上,门边两棵被精心照料的吊兰此刻也被镶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边。一对男女的谈话声透过那扇挽着帘子的窗户、幽幽地传了出来。

“嗳,你说这夜市到底开到什么时候哇。”伴随着一阵铲子敲打锅边发出的“哐哐哐”的声响,女人高声问道。

“你就别瞎问了。那小子会把她好好地送回来的,”男人不耐烦地回应着,用力翻动着手上的报纸,“他跟我保证过的,‘一根头发也不差。’”

“我不是瞎问,只是关心一下。”

这番对我来说是那样陌生、却又是久违的情景让我的心砰砰直跳。我能感觉到,身边的人的脚步也变得迟疑了起来。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女生低着头,轻声问道。

”我只是想到。还有一个地方,那里肯定会有人在等着你的。“

“可是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又不是真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谁跟你说过这是个梦啦,”我边微笑着跟她说着,边牵着她踏进了门廊里、伸出手按响了门铃,“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小小的木门应声敞开,一位系着格子布围裙的妇人一脸惊讶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啊呀,回来得正好,我刚好把汤给热了。嗳,年纪轻轻别喝那么多奶茶嘛。”

“回来了?”男人在屋里说。

虽然身后的女生一直低着头沉默着,但是她纤长的手指终究是在我的手心里渐渐放松了下来。许久之后,对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进了那暖黄色灯火的怀抱之中。当与她的目光相对时,我看到了她深棕色的眼眸中流转着的点点星辰——眼前摄人心魄的美丽景象,丝毫不逊色于那片在坡道上方目睹的星海。

“爸、妈,我回来啦。”她向着面前的人儿敞开双臂、愉快地说道。

尾声

天际如今已被染成了一片奶白色。又一阵清凉的海风吹来,稍稍平静下来的海面上又再度翻滚着层层波浪。温和的阳光透过被风吹散的云层、星星点点地洒落到地面。空气中到底是有了一丝暖意了。

“所以说,你跳进洞里之后到底看到了什么。”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生好奇地问。

我把食指放到了嘴唇上,突然又想起她眼睛看不见。

“保密。”我说。

“那……那醒来之后呢?”她把折起的拐杖放到大腿上、用手来回地搓着。

“那个也不能说,”我无奈地重复着,“包括她的名字,都是在保密范围内——这也是她本人请求的。”

她皱起眉头,把盲杖在大腿上猛地敲了一下:“我最讨厌把故事讲到关键部分,却又不往下说的人了。”

“梦嘛,本身就是属于做梦者自己的小秘密,”我摇了摇头,“我只是那个翻看别人日记的小偷而已。

“这个世界还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事情了。哪怕是如日出这般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的事物,人类还是花了数千年才知晓它背后的原理,更不用说是像梦境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即使每个人每天都有机会做梦,但梦境真的只是睡眠的副产物吗?我们可是至今连大脑的运行机理都没完全弄懂咧。”

此时,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站在铁路桥上的女生的面孔。本来以为我的症状只有在她身上才会产生“梦境共享”效应。谁知在三年之后,“梦境共享”效应却又在这次事件中再次出现了。为何唯独她们两人会诱发这样的异常?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我已无从知晓了。

我不禁再一次看向了手机屏幕。

不知不觉已经是七点过十分了。但奇怪的是,我却并没有收到暮晴发来的信息。她曾经说过,“如果我来了发现你还赖在床上、害得我早课迟到的话,我绝对会把你杀了”。所以在每天出门之前,她都一定会提醒我的。终究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我站起身准备回房间。

在临走之前,我这样对身边的她说:“其实,我总觉得你和那个女生有某种相似的味道。”

“真的?”她一脸疑惑,用一只手捧起自己散落在肩上的头发、凑到鼻子旁闻了一下,“什么味道?”

我忍俊不禁地看着她的反应:“说不清楚……反正都是会给人一种亲切感的女孩子,让人会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秘密。”

她笑了:“瞎说。那是你没见过我平常的样子,我的性格可比她差远了。”

“哦?那我倒很希望能见识一下。可是到现在,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咧。”

“等我准备好之后,大概会告诉你的,”她的收敛了笑意,“去面对以前的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我会很期待那一天到来的。”我欣然跟她道过别,便转过身向室内走去。

女生依然默默地坐在休息区朝着海边的位置上,一如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般。她闭着眼、侧耳聆听着那远处海浪的声音。那模样仿佛是在追忆着,又仿佛是在盼望着。

或许是初次见面那时,我在她身上又看到那个凝望着辽阔星空的小小身影,才无意间向她说起了那件往事。

“希望总有一天,你也能从过去的荫蔽中走出,也终于能和你所爱的人一起、在灿烂的阳光下发自内心地欢笑着。”望着她的背影,我这样默念道。

2012年5月17日,西岸

后记

《海边的回忆》是我的第三篇短篇小说。它的初稿完成于美东时间2020年6月10日(北京时间6月11日)。而五年前我写下的那篇《花火》,便是它故事的后续。它填补了后者剧情线中的一大空白,也算是圆满了当时留下的某个缺憾吧。

这五年来真的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事也影响了我待物处世的观念。所以与前两篇短篇不同的是,《海边的回忆》的主题由“love&lost”变为了“生命的故事”,基调和架构也都有了一些转变。再加上在这个充满坎坷的2020年里的经历,也让我愈发体会到“羁绊”的可贵。这些都是促使我写下这篇小说的动力。

虽说《海边的回忆》最初的立意是“过去的回声”,但我更希望它能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而存在、而非某种“附庸品”,所以我也在文中刻意隐去了三位主角的姓名。当然,这篇小说并非只是作为《花火》的“前传”或是“日后谈”而生的,它更是“某个更庞大的故事”的开端,不过这也已经是后话了。

最后,感谢您能读到这里。希望您能喜欢这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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